谣风。

往日里被引为奇观的谣风琴瑟谷已经在风雪中止住了声息，大雪封住了谷口，无论山风还是寒风，都只是瑟瑟的穿过去，或有一些声响，亦在那种沉寂的雪中被淹没下去。

或者说在这场风雪中，整个黄粱都失去了声音。

只是不断的大雪，渐渐覆没一切。

那支由陈黎所率领的苍甲缓缓停在了琴瑟谷口。

副将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陈黎，说道：“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？”

陈黎回头看了一眼众人，连日的风雪中急促行军，一众兵士的面色都是有些苍白，毕竟黄粱气候极少经历这般大雪，一时之间自然有些难以适应。

指了指那处被大雪淹没的谷口，陈黎看向副将说道：“你去带一些人掘开那些雪，大家进谷修养一日，而后再行军。”

副将犹豫了少许，说道：“如果在这里耽搁一日，先前从谣风紧急调来的那些干粮可能会不够用。而南拓高辛那边城都已毁，恐怕也很难再抽调粮草过来。”

尽管先前已经考虑过很多，但是他们依旧忽略了这场大雪的严重性，这般大雪之中，难以生火，纵使戍守军中有一些会巫鬼之术的人，但是依旧不足以供应三万苍甲的口粮，先前经过谣风的时候，他们紧急调来了一些干粮，但是数量并不多。

陈黎看着他说道：“先前带的那些粮草有没有丢弃？”

副将摇摇头说道：“并没有。”

“我去找人借火。”陈黎缓缓说道，“若是再这样疾行下去，谁都受不了。”

副将回头看着那些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兵士，沉默下来。

甲衣下面尽管添了棉衣，但是在风雪中行走数日，棉衣早已被汗水浸透，又结成了硬块，根本无法御寒。

“只是荒郊野岭，如何借火，又如何能够生火？”副将看着陈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。

陈黎抬头看着那处巨大的琴瑟谷上方，那些青山山崖间站着一个有若雪雕的身影。

“我们不能在大雪中生火，但是有人能。”

副将顺着陈黎的视线看去，也看见了那个身影，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是。”

只是不由得再看了那人几眼。

他最初以为勾芺只是在京都显得冷漠了一些，只是未曾想到，离开了京都之后，他却是杀了更多的人。

两大镇妖司叔司，还有谣风城都那数千城防军。

这些只是已经确定的。

大多数时候，他对于黄粱的律法都是充满信任，但总有些时候会产生怀疑。

譬如勾芺这样的人存在的时候。

想了很久，还是没有想明白，也没有继续想下去，那样的人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够制衡的存在。

副将转身，挑选了一些在风雪中依旧还存有余力的人，开始挖掘谷口那些堆积的大雪。

陈黎却是已经拄着剑，沿着那些崎岖阻险的崖坡缓缓向上攀登而去。

还未上到崖顶，便听见勾芺风雪中有些寒意的声音缓缓传来——“是司主的意思，还是京都的意思？”

关于戍守军调离京都前往秋水，妖主猜测过是明天心的意思，但是勾芺并不确定。

陈黎喘着气，攀上了崖顶，而后将剑丢在一旁，随意的坐在了雪中。

“是明将的意思，但是京都女帝那边也是同意了的。”陈黎抬头看向一旁依旧抱着箱子站着的勾芺，缓缓说道，“有什么不妥？”

勾芺回头看了他一眼，淡淡的说道：“你们调往秋水，京都怎么办？”

陈黎皱了皱眉头，说道：“我以为京都不会有什么事，现而今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秋水这边，妖族之间的关系尚未处理清楚，谁会在这种时候图谋不轨？”

勾芺转回头去，看着那些不住的哈着气走入谷中的苍甲士兵，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太子没有死。”

“什么？”陈黎匆忙的从雪地中站了起来，错愕的看着勾芺说道，“当初左丞在宫中设下埋伏，所有人都见到太子被一箭射死在柳河中，如何会没死？”

“有人救了他，当初他被一箭射入柳河，神魂尚且残存一息，被人护着离开了京都。”

“是谁？”

勾芺看向南楚方向，平静的说道：“那人已经死了。”说着，勾芺回头看着陈黎，“但是太子还没死。”

“这种事情为何你没有说起过。”陈黎的语气中隐隐有些责怪之意。

勾芺并未在意陈黎的态度，平静的说道：“我当初并未在意这件事，是因为没想过你们戍守军会离开京都。”

陈黎也是沉默下来，的确没人想过司主在最后，会将戍守军调离京都前往秋水。

“京都可曾调集守军？”

陈黎看着勾芺说道：“司主的意思，应该是从白河那边调集过去。”

勾芺回头看向京都那边，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不是白河，是墨阙或者地戍。”

陈黎皱了皱眉头，说道：“为什么？”

勾芺想着当初在迎风楼上那场谈话。

世人只知道是他勾芺杀了左丞一派所有人，但是并不知道，那个命令，来自于女帝。

凡有不忠，一律格杀，足以看出女帝在京都之中缺乏怎样的安全感。

所以纵使司主建议从白河调集守军过去，女帝未必肯听，必然会从兵力充足的墨阙与地戍调集。

“因为我很清楚女帝的内心，她比我们所有人怕她死去更怕死。”

陈黎站在风雪中，顾不得那些吹入衣领的风雪寒意，沉思许久，才缓缓说道：“所以你并不担心京都的安危，而是担心墨阙那边守军空虚，李阿三会趁机而来。”

勾芺低头看了看怀中所捧的那个箱子，缓缓说道：“是的，若是墨阙除了问题，整个黄粱都有可能出问题。”

“李阿三如何会在这种时候越过云梦泽来。”陈黎并不赞同勾芺的担忧，看着谷中那些被冻得半死的苍甲，“我们在风雪中行军的结局如何，你应该也看到了，纵使李阿三得知黄粱边境守军空缺，他要过来，便必须要越过云梦泽，或者强行翻越被风雪冻结的幽黄山脉，他有多少兵力可以折损在这般的天气中？”

勾芺并未解释，只是看向陈黎问道：“你如何看待槐安人间与修行界之间的关系？”

陈黎不知道为什么勾芺会突然问起这件事，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从帝权角度而言，应当是对立的。”

勾芺平静的说道：“的确是对立，但是人间与修行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两面，在他们之间，存在一种微妙的灰。”

“你想说什么？”陈黎皱了皱眉头。

“我们并不知道李阿三手中拥有多少修行者的力量不是么？”勾芺看着他缓缓说道。

“你是担心李阿三会在军中掺杂修行者？”

“参照五十年前那代陛下的所为，这不是担心，而是确凿的存在。”

当年黄粱越过云梦泽攻打南衣城，便是在军中掺杂不少大巫鬼师，尽管数量并不多，但是颇有奇效。

只是终究那是南衣城，黄粱大军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，而后先帝夺得帝位，将那些军队全部撤回。

陈黎沉默下来，看着勾芺许久，才说道：“我让副将带一半的戍守军回去。”

京都与墨阙那边固然要紧，但是秋水那边依旧是不得不看住，毕竟这是时隔二十年，大批妖族再度重回人间，没人知道若是无人看管，会发生什么事情。

勾芺缓缓说道：“不用了，你们就算回去，此时也没有什么用，若是李阿三不来，那么纵使墨阙守军全部调离，都不会有什么问题，若是李阿三要来，你们回去的意义也不大。牵一发而动全身，黄粱需要的不是一万五的戍守军，而是平稳，既然已经乱了，回去也无济于事，只会显得两头忙乱。”

陈黎看着他说道：“但总要有人将那边的乱势平定下来。”

勾芺缓缓说道：“我只是说了一种猜想，李阿三未必真的会过来。”

陈黎叹息一声，对于京都女帝，不免得多了几分失望，说道：“我以为女帝就算再如何不明局势，也不会擅自调离边境守军。”

勾芺平静的说道：“太子的尸体至今没有找到，她总会有些慌乱，毕竟只是左丞当初临时找来的陛下，抱有太大的期望，难免会令人失望。”

“你后不后悔将左丞杀了？”陈黎看着勾芺，却是突然问起这件事来。

勾芺沉默许久，看着风雪说道：“并不后悔，左丞或许期望人世有所变革，但那是不符合当前人世认知的变革。他若是还活着，黄粱自然要安稳许多，但是既然已经死了，又何必再提？”

陈黎听着勾芺的话，却也是有些叹惋，左丞自是一代人物，只是最终勾芺并没有选择他，回头看向京都方向许久，陈黎终于收回了那些思绪，才想起来最初上崖来的目的。

“帮我点把火。”陈黎看着勾芺说道。

勾芺回头看向他，目光有些疑惑。

陈黎苦笑着以剑指着下方那些风雪里的将士，说道：“再生不起火，他们恐怕就要冻死在这边了。”

勾芺沉默少许，斩妖刀自行出鞘，落入谷中，生起了熊熊巫火，瞬间融化谷中大片的冰雪。

“我只能借火一时，北面情况未定，我必须要有刀。”勾芺看着陈黎说道。

陈黎苦笑一声，说道：“一时也好，到了南楚那边，我再另想办法。”

秋水自然没有风雪，但是到时候他们要随着妖族一同跨越黄粱，中间还要越过多少风雪，尚且不得而知。

勾芺一手抱着箱子，一面从怀里取出那面没什么用的镇妖司仲司腰牌，丢给陈黎，看着后者那有些不解的目光，平静的说道：“到了那边，把腰牌给妖主，可以向他借点火。”

陈黎拿着那面腰牌，看着上面的镇妖司纹饰与勾芺二字，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你的身份，勾芺。”

勾芺平静的说道：“但是我目前为止，所做的都是对于人世有利的事。”

陈黎见勾芺倒是有几分认真的解释，笑了笑，说道：“我只是说说而已。”

能够以腰牌向妖主借火，未必便是妖族，毕竟谁都知道勾芺是带着女帝的意思前去找妖主取得信物。

想到这里，陈黎不由得看了两眼勾芺一直捧在手中的那个箱子，好奇的问道：“这里面是什么？”

勾芺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冰雪化作的箱子，强横的妖力不住的逸散着。

“妖主的妖心。”

纵使陈黎已经有过猜测，听到这里亦是有些震惊，许久才缓过情绪来，看向秋水说道：“看来他们是真的很想回到槐安去。”

勾芺平静的说道：“当然。”

眼看便要死于他乡，如何不想？

陈黎收好了腰牌，小心的踏着风雪往崖下走去，走了几步，却又突然回头看着勾芺说道：“对了，你为什么在琴瑟谷这里？”

勾芺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只是恰好路过，来这里看看。”

陈黎自然能够从那些沉默中读出一些意味，并没有继续问下去，缓缓下了崖。

勾芺长久的立于崖上，看着那处沉寂下来的山谷，不知在想着什么。